2025年06月21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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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“誰是穆旦”說起 (文化漫談)

□陳雪

詩人穆旦成了今年高考第一天的熱門人物。語文全國一卷作文題以老舍、艾青、穆旦三位文學家的作品為素材,一時之間,“穆旦《贊美》”“誰是穆旦”登上了網(wǎng)絡熱搜,《穆旦詩集》迅速躍升至電商圖書暢銷榜第一位。有網(wǎng)友發(fā)帖感嘆:“真是奇怪,這么有名的詩人,竟然那么多人未聽說過?!币灿锌忌没?,“以為穆旦是像但丁一樣的外國人”。更有許多博主展開科普,介紹穆旦為“中國新詩的冷門頂流”“現(xiàn)代詩歌第一人”。

穆旦上一次“被熱搜”還是在2016年。有企業(yè)家在節(jié)目中將穆旦與周杰倫比較。當時,“冷門詩人”并未與熱門歌星碰撞出什么火花,網(wǎng)絡笑談轉瞬即逝。這一次,互聯(lián)網(wǎng)上的穆旦還是不可避免地被貼上“金庸堂哥”的標簽(雖然二者生前沒有什么交誼)。除此之外,人們苦苦翻查穆旦生平,并沒有找到什么驚人的傳奇和軼事,來供今日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制造爆款標題和噱頭。這位“沉默的詩人”曾過著平凡的生活,他是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群像中的一個,他的人生故事如其詩歌所寫,“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/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”(《冥想》)。

然而在新詩史上,穆旦并不是“普通的”,而是“豐富的”。他在短暫的59年生命中,留下的詩篇并不多,卻被認為是中國詩歌現(xiàn)代化歷程中一個帶有標志性的詩人。他被歸入九葉派、《中國新詩》派、西南聯(lián)大詩人群,但在很長一段時間中卻詩名不顯。1981年《九葉集》出版,穆旦被重新發(fā)現(xiàn)。1994年王一川和張同道主編的《20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》,將穆旦推上百年詩歌第一人的位置。穆旦逝世已近半個世紀,可“穆旦研究熱”一直持續(xù)至今。今年已有兩部穆旦傳記相繼出版,加上近期付梓的《九葉傳》,詩人的形象愈加清晰豐滿。

詩人、評論家袁可嘉認為,現(xiàn)代詩接受了現(xiàn)代文化的復雜性、豐富性而表現(xiàn)了同樣的復雜與豐富。穆旦詩歌表現(xiàn)了中國現(xiàn)代知識分子復雜豐富的心靈,他曾創(chuàng)造出新詩名句“你給我們豐富,和豐富的痛苦”。其實,穆旦的詩歌也給予了我們豐富的藝術體驗。

在1941年創(chuàng)作的《贊美》《在寒冷的臘月的夜里》《小鎮(zhèn)一日》等詩篇中,詩人關注抗戰(zhàn)中民族的命運,“我有太多的話語,太悠久的感情”,他將情感凝結在深沉的意象里,超越表層的同情和贊美,寫出了人民的痛苦與希望,發(fā)出“一個民族已經(jīng)起來”的歌唱。詩人直面戰(zhàn)爭帶來的各種災難,也對戰(zhàn)時的人心浮世繪進行深刻而冷靜的批判:“一個平凡的人,里面蘊藏著/無數(shù)的暗殺,無數(shù)的誕生”(《控訴》);

1942年,24歲的青年投筆從戎奔赴緬甸抗日戰(zhàn)場,親歷戰(zhàn)爭的殘酷,他寫下《森林之魅》,祭奠胡康河谷死難的戰(zhàn)友:“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,/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干而滋生”;

穆旦的詩中也不乏青春的氣息和浪漫的想象,他“用身體思想”,在《自然底夢》中他寫道:“我的身體由白云和花草做成/我是吹過林木的嘆息,早晨底顏色,/當太陽染給我剎那的年青”;

關于愛情,他說“春天的邀請,萬物都答應,/說不得的只有我的愛情”(《春天和蜜蜂》)。代表作《詩八首》承載著對愛情和人生的探問,被譽為“現(xiàn)代中國最好的情詩之一”;

1976年,穆旦在去世前一年寫下《智慧之歌》,在詩中回顧一生中的愛情、友誼、理想,感嘆“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/可怕的是看它終成笑談”,在人生的冬天,詩人“走到幻想底盡頭”,這里“唯有一棵智慧之樹不凋”,但它卻是“以我的苦汁為營養(yǎng)”。同年在詩作《冬》中,詩人發(fā)出最后的動人感喟——“生命也跳動在嚴酷的冬天”。

穆旦是詩歌藝術的沉思者,他的作品融合了智性與情感,凝結著詩與思。洪子誠等學者編選的《百年新詩選》評價:“穆旦創(chuàng)作圖景的駁雜性、悖論性,很難以某種單一判斷來窮盡。”同20世紀初的許多名人相比,穆旦的人生經(jīng)歷缺少傳奇與逸聞,其詩藝卻因豐富復雜而很難被簡單概括。所以說,當我們回到今天的語境,去思考大眾為何會發(fā)出“誰是穆旦”的疑問,就不僅僅涉及詩人寫得好不好的問題,其中,還或隱或顯地反映著新詩教育、詩與公共性、文化結構與潮流、媒介傳播環(huán)境等眾多議題。

不知從何時開始,詩歌在公眾視野中形成了許多“刻板印象”:詩不是切近的人生,它總是同“遠方”聯(lián)系在一起,是生活在別處的風花雪月;詩人的形象總在天才與瘋癲之間,他們的創(chuàng)作必然是張揚而高蹈的。近些年,與詩歌相關的新聞雖然層出不窮,卻好像總是離文學遠一些,離“奇觀”近一些,媒體的討論常常圍繞詩人的身份展開,“農婦”“外賣員”的標簽往往大于“詩人”……觀看視角是如此遠距離,也難怪大眾對新詩的第一印象和最終印象,始終停留在康河的柔波、人間的四月天和春暖花開的大海。

在另一個層面上,“看不懂”的質疑、個體性與公共性之間的張力,已成為新詩揮之不去的焦慮。人們期待詩歌介入當下的現(xiàn)實事件和社會議題,但回應讀者的往往是一些陳詞濫調,真正好的詩歌卻很難“出圈”。也許,置身事外的評判是簡單而短暫的,而“無盡的人們都與我有關”的情感體驗與時代共振則是內斂、深刻、持久的,它們不彰顯于世,卻會在時間的淘洗中,浮出歷史地表。所以,當我們重新閱讀穆旦的詩歌,仍然能在他對民族的關切、對現(xiàn)實的叩問和對人生的玄思中,獲得感興與思索,感到他依然是我們的同時代人。

回到“誰是穆旦”這個問題,今天的我們應當期待一種更深沉更內在的回答。博爾赫斯說:“作家以為自己在談論很多事情,但他留下的東西,如果運氣好的話,只是一幅他自己的形象。”詩人早已把最真實的自我融筑詩中,等待人們翻閱。而穆旦通過高考作文走進大眾視野,或許正是一個契機,它在人們對新詩牢固的“刻板印象”上打開一個縫隙,讓我們得以從穆旦的“豐富”出發(fā),看到更多“新詩的豐富”。(摘自《光明日報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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